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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:青青陵上柏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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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后,本朝臣子提起这位御宇多年的天子,躲不开其严苛的吏治、雷霆的手段。其统揽朝政,事必躬亲,刑罚严峻,贯彻治下逾二十年。

与其动荡的治下手段和开边的热切激情相比,这位天子的后宫称得上乏善可陈。

由于他强烈反感前朝后宫相互交通的行径,对后宫侍从要求及其严格,外人只能从他统治期间的几次大赦天下文书中,探知他宫中至少有一位梁夫人,膝下多名子女,从姓氏和其入宫时间推算,多半出自天子母族。其后母凭子贵,入主中宫。

这位梁皇后很神秘,只在皇后亲蚕礼上出现过。根据观礼诸位贵妇人的说法,这位中宫个性和婉,言谈间绝口不提朝政,更无与臣下交结笼络之意。然而其容貌的确惊艳,气质出尘,有传是梁氏收认了民间绝色做养女,目的就是牢牢占据中宫之位。

这位梁皇后却未能给梁氏接续外戚的运气。孝明太后薨逝未几月,梁氏坐罪株连,丞相武阳侯跣足入宫谢罪,被贬官去职,此外获罪流放的族人,更是数不胜数。

一夕间梁氏彻底倒台,朝廷间一度认为梁皇后中宫之位难保,有人投石问路,上书请求皇帝废太子,也有人旁敲侧击,提请广开后宫,纳选德才兼备的嫔御,勿令中宫母仪失德。

最终皇帝均不纳言,大发雷霆,当廷斥责上书之人,居心叵测,私揣上意,是贪功谋私之举,立即下诏笞责流放这几名臣子。

群臣在此事上就此噤言,以免再触碰皇帝逆鳞。

尽管臣下对这位天子畏惧,却也不敢多有怨言,比起先皇,今天子贬抑外戚,用人不拘一格,他的勤政属开国以来皇帝之最。

从他彻底亲政大权独揽,到病重之间二十余年,只辍朝过两次。

一次是太后薨逝。子哀母逝,是为孝道。孝明太后和皇帝母子不和的谣言流传多年,偶尔还有旧臣记得当年两宫相争的焦灼局势,时隔多年尘埃落定。

另一次是萧山公主早夭。皇帝突然宣布辍朝叁日,据传为此损膳减食,面色消减,举动颇为萧索。

皇帝李霁在含凉殿里陪着皇后。作为一个屡屡派遣绣衣史暗查百官行迹的人,他很清楚臣下的议论纷纷。

皱着眉,揭开帷帐,他看见阿环面色苍白地抱着萧山公主的小绣襦流眼泪,双唇失了血色,瞳光涣散。他一霎那心也揪起来,俯身抱紧榻上的阿环。

她流着眼泪伏首在他怀间低语:“妾的孩子没了,妾活不下去了……”

李霁不免想起从前亲造的孽业,孝明太后的丧子之痛。是报应么?

他绝不能承认世上有这回事。只好痛苦地紧抿唇,沉声道:“悲爱无益,你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,该为太子振作。”

阿环看了他一眼,终于无奈地不做声了,她在这个对事冷峻坚硬的男人身边待了一辈子。偶或她也会想,孩子失去了,他有没有为之伤心难过呢。

他对待几个孩子,就好像铜心铁铸的傀儡人。小皇子早早被派去齐国就藩,再不许回京。那一天甚至李霁还在上朝,让人颁布封王诏书,没有见小皇子告别的一面。听着车马辚辚远去,她忍不住在殿室当中放声哭嚎。

二十几年流水一样过去,潺潺地磨平了鹅卵石的棱角,消挫了深宫之中的提心吊胆、光阴如梭。

而今阿环已经淡忘了,她着丽装华服,梳高髻凌云,风雨已过,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抗拒挣扎。

她坐在天子病榻前。

李霁身体一向很好,酷爱冶游射猎,可是一病下却如山倒,一开始还强自振作起来批阅奏章、接见群臣。后来彻底不成了,叫皇太子李岱到他前殿监国,还不肯放手,要太子每日必事无巨细汇报。

阿环想到这里,泪下连珠,她疑心她半生的提心吊胆都源自他爱权力远胜一切。

李霁躺在病榻上,享国多年,其实还有很多遗憾,生有七尺之形,死唯一棺之土。

他叫人把虎符拿来,放到她手心里。

“妾不要这个,这是天子的用物。”她仍旧保持分寸,绝不敢默认此物归太子所有。谨慎从事是她二十年来屹立深宫自保的一大招数。

李霁唇边溢出一声叹息:“朕从前是试探,这一回却当真要托付了。这样东西在你手中,朕走后,他们还会愿意尊重于你。”

“你可千万别让岱儿为难。”他千叮咛、万嘱咐,讳莫如深地想起年少往事。

终于还是握紧她手,虎符在她掌心硌得生痛。

阿环心下大恸,扑到他身上痛哭:“我不要你托付给我,也不要什么尊不尊重的,他们爱做什么,做去便是了。”

“唉,你真是——朕知道你一直不安,对朝政亦非一无所知,在朕面前掩饰。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你不干涉,也就罢了。从今往后不能再犯傻了,做了太后要恪守本分,没人管得了你,就容易被奸人佞臣盯上利用,做出倾覆国家的事情来。”

她扶他起来,一口一口喂他喝药。眼泪掉到药汤里,遭他嫌弃:“药都被你哭咸了,朕还怎么好得了。”

阿环终于答复他:“你怎么会好不了?御医都说你只是欠调养。”

他伸出手来,问她:“你不是会诊脉吗?再来为朕诊一次吧。”

这是他的皇后一生中为数不多拒绝他的时刻。她浑身颤抖起来,珠钗玉簪抖动在她发梢。

二十年来,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坦诚直白:“我无父无母,早已经没有亲人了。说实在话,世上只有你和岱儿他们是我最近最近的亲人,可是,你把我困在这个地方,困在你这个人身边,偏偏就最没有办法讲亲情。这么多年了,我生怕行差踏错,成为你皇权的阻碍。或者岱儿他们哪里做得不好、做得太好,都会变成过错。”她的委屈忽然倾泻而出,滔滔不绝,“我只是想爱你而已,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,保全周围的人这么艰苦。你还要说这样的话,让我更难过!要是你说你舍不得我,舍不得孩子,想再活一百年、一千年,也许我心里还会好受一点。”

她的眼泪洒满他浸染药气的襟怀。李霁凝望着她,张开口,竟然不知道说什么,许久了才讷讷道:“朕知道你对朕有怨言,其实朕也难做,朕难道不是高处不胜寒。如果放你走了,朕会孤独得受不了的。朕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,想留你在身边。这么多年朕力排众议,只有你一个,为的是你不会担惊受怕。朕自觉没有亏待你……”

可能是因为太虚弱了,他难得在她一番训斥似的真情流露面前,露出了脆弱的一面,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。

最后只余下喟然一声。

山陵倾崩,只在数月间。宫人哄哄乱乱地预备天子晏驾用物,臣子纷至沓来,进出玄元殿,听凭天子交代嘱咐。在纷乱地间隙间,她抚平他紧皱的眉头,她知道,他其实很怕疼。

唉,以后再也不会疼了。她俯到他耳边说:“我会常去看你,我永远忘不了你。你在地下也不要忘了我,好吗?”

李霁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,捏了捏她的手。

皇帝崩逝了。焚烧先帝的遗物时,新晋的皇太后突然哭喊着冲进火里,幸好众人眼疾手快救下了她。

说来也离奇,先皇在时大家战战兢兢,崩逝后却也不情不愿地给他商议入奉宗庙,到底承认他这一辈子竭心奉国,拨清乱象,开疆拓土,上宗号为“肃”。

新皇登基后就更离谱了,仗着新帝个性宽和,臣子们逐渐开始言必称“先帝”,大赞先帝赫赫威风,滔滔武德。尽管先帝当年在时,他们突然被传召入宫,都会被吓得和家人交代后事。

新践祚的陛下只好把皇太后请来。太后的发髻被烧毁,包着绸巾从帘后走出,面色沉痛地说:“如果先帝在,也会支持陛下的决议!”

因着那一场殉赴火海的表演太过惊人,太后如今坐拥重大的政治遗产,群臣们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太后更懂先帝。

新帝在皇位上没坐几年就猝然崩逝。他的宠姬吓得搂着尚未册封的大皇子,连夜去太后宫中。太后手握虎符,诏令儿子齐王登基只在一念之间,那样大行皇帝幼子恐怕皆难保全。幸好此事并未发生。

幼帝登基。太后升格太皇太后之后,梁氏并未将虎符移交。这是众人没有想到的。

一向看似毫无权力欲的梁太皇太后宣布临朝称制。

梁氏不仅霸占了原本属于皇帝的玄元殿,甚至还占据了肃宗曾经的寝殿起居。据她对臣下说,她能在玄元殿里感觉到肃宗的存在,每天躺在肃宗龙驭宾天的榻上,都觉得肃宗就坐在她身边。她是遵循他冥冥之中的天意,奉行国策。这种神秘学说法令臣子们大为胆战汗颜。

她霸占朝政的时间比上一个梁太后还要久,以至于臣下谏言,援引上一位梁太后激流勇退故事。然而这一位临朝的梁太皇太后,任尔东西南北风,软硬不吃。直到她临死前才移交权柄。

有人奉承她,说太皇太后之功德足以单独起陵,与肃宗遥相呼应。

但是最后梁太皇太后还是决定与肃宗合葬。

他在陵下大概会觉得很孤单罢,她是这么想的,倘若他知道身后她做的事,要怪罪她,那就让他骂去好了。

闭上眼睛前,她最后想到李霁年轻时生气的样子,感到了一丝快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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